我读《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是在大学之后接触到的,前后见过好几个译本,但都是随便翻翻,没有深入看进去。有意思的是这本书最近越来越火,尤其在高层推荐《旧制度与大革命》之后,《乌合之众》也沾光再次被各路媒体推荐,新的译本涌现出来不少。

最近得到一本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董强翻译的译本,译笔令人意外的流畅,我对照了英文版,似乎也非常忠于原著,认真读了一边,顺便做了简单的笔记。

全书分为三卷,第一卷题目是群体的灵魂,介绍群体的普遍特征,比如冲动,多变,易受刺激,易受暗示,同时其情绪表现往往夸张而简单化,专横而保守。

第二卷则介绍群体的意见和信仰,有哪些长期因素和短期因素影响群体的信仰。群体的领袖如何形成,又有哪些手段形成自己的影响力。最后介绍群体的信仰和意见在多大程度上可改变,可塑造。

第三卷则分类介绍了不同的群体。首先区分了同质群体和异质群体,然后分别介绍了几类群体,“犯罪群体“,陪审团,选民和议会,不同群体的行为模式。

总体说来,《乌合之众》是一本小书,英文版不到160页。浙江文艺的版本增加了很多插画,篇幅页不过270页。

正如译者所指出的,原书标题并没有乌合之众的意思,虽然作者对笔下的群体确实并不欣赏,所以“乌合之众”是符合作者意思的。原书的标题是《群体心理学》。

然而认真阅读下来,这本书多断语而少分析,在每个标题下主要是结论,然后举例佐证这些结论。既没有证明群体必然如此,也没有分析群体为什么会如此,更没有谈及应该如何应对解决。

以今天的眼光看,恐怕很难说是严肃的学术著作。作为群体心理学的开山之作,自然不宜苛求,但这本书在今天还有多少借鉴价值和指导意义,确实令人疑问。正如在今日研究牛顿力学不必研读《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在今天研究群体心理学的最佳指南当然也不是勒庞的《乌合之众》,这本书在今天走红的原因值得思考。

《乌合之众》写于1895年,正是欧洲贵族政治日渐衰落,平民参政乃至妇女参政正在兴起的过程。在法国发生了巴黎公社暴动,令法国贵族痛心疾首。这是《乌合之众》的写作背景。《乌合之众》对群体的很多观察总结自有独到之处,然而在社会主义中国天然地政治不正确,因此虽然在1927年就有中文译本,《群众心理》,在中国大陆则一直到2000年才有冯克利再出译本。

此后从2010年开始,各种译本大爆发。在网上看到的不完全统计有如下译本:

时间

出版社

译者

2010年1月

新世界出版社

戴光年

2011年5月

中央编译出版社

冯克利

2011年8月

新世界出版社

戴光年

2012年6月

武汉出版社

戴光年

2014年1月

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何丽

2014年5月

中央编译出版社

冯克利

2015年12月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冯克利

2015年1月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胡小跃

2015年6月

浙江文艺出版社

刘军狄

2015年6月

中国法制出版社

吕莉

2015年9月

电子工业出版社

张倩倩

2016年1月

译林出版社

陈剑

2016年3月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王浩宇

2016年7月

北京大学出版社

何道宽

2017年1月

中央编译出版社

冯克利

2017年3月

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若初

2017年4月

清华大学出版社

张艳华

2018年1月

浙江文艺出版社

董强

豆瓣上可以搜到的更超过20种。

 

如果说2000年冯克利在中央编译出版社的版本还比较小众,从2010年开始,《乌合之众》就广泛地进入了大众的视野。我也是在2012年前后开始被人推荐这本书。

如果我的观察不错,这本书的走红至少说明一件事情,就是在中国大陆,至迟到2010年,群众-精英的叙事已经完全颠倒过来了。

在1949年建政之后,新政权将“群众路线”作为法宝之一,群众的地位至高无上。到1957年,社会学和心理学被完全废除,胡绳在《枣下论丛》种说《乌合之众》“是资产阶级社会学家对人民群众的攻击……按照资产阶级社会学理论,群众是愚蠢而不可理喻的……法国人勒庞这本书以研究群众心理的名义对人民群众大肆攻击”。根据胡绳的说法,勒庞之所以认为群众愚蠢而不可理喻,无非是因为人民群众拒绝接受勒庞所说的资产阶级那一套逻辑。

改革开放之后,又重新引入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如何区分勒庞口中的“the crowd/the mass”和“人民群众”,就成了伤脑筋的事情。

一直到80年代,日本将勒庞的著作翻译作“群体心理”,虽然是同义词,但是不再具有意识形态色彩,新的名称也被介绍进中国大陆。而在中国大陆,“群体性事件“的不断增加,对官员的行政治理能力提出越来越高的要求,勒庞的著作开始被重新提及。一直到2000年中央编译出版社出了冯克利的译本。有理由揣测,最初出这本书,似乎是给有需要的官员进行相关培训。

而到了2010年,经过10年高速经济发展,阶层差距已经拉开。在圈子内贬低群众已经不再危险,甚至在大众媒体上指斥群众行为也为官方所乐见,《乌合之众》这才有了热销的基础。

以上是《乌合之众》译介到中国的历史。从我自身的经历来看,我总怀疑这本书在2010年之后热销还有另外一层因素,就是社会焦虑感的增加。

随着阶层差距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陷入阶层固化的焦虑。而乌合之众这种居高临下的观察视角容易使读者获取一种廉价的优越感——我看了,从此拥有了睥睨众生的资本。而还没看过的人则不免陷入焦虑,我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利用被操纵了?当然可能也有人觉得一定要读一读,看看是不是能从中找到操纵、利用群体的秘方。

我甚至想,众多质量参差不齐的中文译本可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翻译问题,一本书看下来有些似懂非懂,甚至有些说法似是而非,反倒增加了其神秘感。

说这些并不是要贬低《乌合之众》的价值,而是希望廓清笼罩在作品之外的种种迷雾。乌合之众对群体现象做了总结描述,这些观察描述在相当程度上是准确的。经历过的人更可能对其中的总结描述感同身受。但如果想从书中找到秘方和答案,可能会失望。

如今《乌合之众》已经有了比较可靠的翻译,可能也有助于降低焦虑。如果看完之后觉得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可能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书的问题,仅仅是期望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