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金庸

如果将人物逝去比做流星滑落,金庸应该是2018年最耀眼的中国流星。贩夫走卒以至达官贵人以各种形式进行悼念,一时备极哀荣。然而如今毕竟是快节奏时代,即使是金庸,也难以得到长时间的关注。现在来炒冷饭,正因为我认为除了作为武侠小说作者之外,金庸还值得更多的关注。

还是从小说说起。

我第一次接触金庸的作品,是在初中的时候,当时大陆还没有正式引进,看武侠小说还被认为不是好学生所为。我从同学手中辗转得到一卷《射雕英雄传》和一卷《倚天屠龙记》,读来颇觉得引人入胜,只是当时并没有机会看到完整的作品。

后来上高中,我的文学兴趣转向了更多探讨人性的严肃作品,金庸的小说在闲暇的时候读过,觉得好看,但也就是好看而已。

一直到后来工作了,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我常常跟友人慨叹很难找到高质量的中文,因为报章杂志上的中文多半面目可憎,而公认的大家文字往往并不好懂。想来想去又想到了金庸的小说。

金庸的小说我并未全部读过,但就我的体验而言,其文笔洗练流畅,情节曲折动人,是以吸引了大量读者。在文笔方面,金庸继承白话文传统,拒绝西式中文,善用白描手法,阅读起来流畅自然。在冲突设计和叙事手法上则大胆借鉴西方通俗小说和戏剧手法,每每引人入胜,这些都是广为人知的。

除此之外,金庸小说拥有鲜明的中国色彩。不仅大部分作品有实际的历史背景,连故事情节也跟历史事件交织在一起。

小说中的中国元素俯拾皆是,从衣冠服饰,典章制度,饮食烹饪、天文历法、风俗礼仪,宗教哲学,可以说无所不包。

在金庸小说中可以看到典型的传统中国人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以及权衡决断。熟悉中国文化的人会很容易获得共鸣。金庸小说在华人中受到广泛欢迎,以至于“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金庸的武侠“,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

在表面元素之下,更值得起咀嚼和回味的是小说的精神内核。

贯穿于金庸小说的侠义精神,其实并非金庸首创,譬如史记有游侠列传,唐传奇小说中有侠客形象等等,他们见义勇为,锄强扶弱,除暴安良并且个性鲜明。但金庸对侠义精神进行了丰富和升华。在神雕侠侣中,作者借郭靖之口说出,“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行侠仗义不局限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需要有全局的、历史的思考,才能成为侠之大者。

在金庸最重要的几部作品中,射雕三部曲发生于南宋末年,倚天屠龙记发生于元末明初,鹿鼎记则发生于明末清初。雪山飞狐开篇于乾隆年间,叙述的则是崇祯之后闯王卫士的故事。这些都是华夏文明面临异族入侵,文化存续系于一线之际。小说中的侠客分属各个门派,不免门户之见,但是于民族大义面前总能放下成见,一致对外。这种民族大义,是金庸小说之前的侠义精神所不包含的。

从这个角度看,金庸小说塑造了中华文明的独特英雄形象,与杨家将、说岳全传等一样属于中华文明的英雄史诗。

而金庸小说对于传统也有诸多突破。

前面提到在情节设计上大胆借鉴西方手法,其中最为知名的,当属雪山飞狐。全部故事前后100多年,横跨江南关外,全由几个人物在一天时间内从不同角度讲出,恰如透过锁眼看世界,而读者则透过这些不同角度的讲述,拼贴出事件的全貌。这种精巧的构思和调度能力,可说是臻于化境。

在思想层面,如果说金庸对于侠义精神的提升仍然是合于传统价值的,他对于民族主义的探讨就开辟了新的领域了。

乔峰本来是契丹人,幼时父母为中原武林高手所杀,由汉人抚养长大。乔峰此时的民族认同就是汉人,视契丹为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后来目睹宋军残杀契丹平民,立即挺身而出,将大宋官兵杀尽。此时可以说在乔峰心中的人文价值超越了狭隘的民族认同。

后来乔峰明白自己是契丹人,身份认同的危机引发了更加深入的思考。“从今以后,不以契丹人为耻,也不以大宋为荣“。此后更迫使耶律洪基发誓不侵犯大宋,旋即自杀身亡。

此种行迹,可谓杀身成仁,属于中国传统道德的最高境界。身份认同与人文价值的冲突,已经超越了传统的夷夏之辩。而这种对主角的身份认同危机的探讨,则从未见于传统小说。

此外,在后期的笑傲江湖和鹿鼎记中,金庸对于囿于传统价值导致的虚伪和陈腐,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嘲弄。笑傲江湖对于文革的影射,类似于动物庄园之于斯大林的大清洗。这样的作品形态,在传统文化中也是不曾有过的。

那么,为什么72年之后不再写小说了呢?

金庸自己没有回答过,但作为外人不妨揣测。

从武侠小说作为通俗小说的一类来讲,经过金庸的探索尝试,各种叙事技巧和冲突模式似乎已经被穷尽。无论是夺宝模式,门派纷争还是孤儿寻仇,在十五部小说,凡八百万言里面都有过了,再写难免重复。

从思想层面看,金庸小说描绘的时代晚至清朝乾隆年间。金庸小说所描绘的民族冲突中,以文明程度论,总是中华文明处于优势地位。虽然在冲突中处于劣势,但外部文明也都认可中华文明,“无不慕我中土风土人情”。处于劣势的原因通常是奸臣当道,皇帝昏庸等等,应对之道则在于铲除无道,延续中华文明。这已经成为中华文明面对异质文明冲击时的固有应对模式,金庸小说延续了这种模式。而在清朝之后的民族危机中,中华文明已经不再处于优势地位,这种应对模式已经失效。

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封笔,应该算是非常智慧的选择了。

金庸从1955年发表《书剑恩仇录》,至1972年《鹿鼎记》完成后封笔,计有小说15部。小说在报纸上连载,一时洛阳纸贵,后续影响广泛,以至于小说家身份掩盖了其他身份。实际情况是,金庸于1959年创办《明报》,并亲自撰写社评二十多年,以“左手写社评,右手写小说“传为美谈。明报在文革期间反对极左,捍卫传统文化,被香港左派分子攻击,甚至受到死亡威胁。

文革之后,金庸出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为基本法草案提出了“政制协调方案”并获采纳,使用至今。

在八//九镇压之后,金庸接受电视台采访,表达失望之情以致哽咽流涕。之后更辞去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职务,以示抗议。

明报后来成立了出版社,最终于1991年成立“明报企业有限公司“并上市。上市后金庸退出管理层,在当时的香港富豪榜排名64位。

至此,以世俗眼光来看,金庸的一生已足够圆满。以传统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来考察,应该说金庸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但金庸对于自己的追求,仍然不止于此。

2005年,金庸在81岁高龄前往剑桥大学深造,并取得历史硕士学位。其后于2010年完成博士论文《唐代盛世继承皇位制度》,取得剑桥大学博士学位。真可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选择在剑桥研习中国历史,更说明金庸的心态开放,能够放下中国人的骄傲,到异邦去学习中国历史。依个人浅见,可说是金庸对于中国人内涵的丰富和升华。中国人金庸,不仅活出了传统典范,更活出了新的境界。

传统中国人讲仁义礼智信,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而在金庸之后,我们还应该继承金庸树立的新标杆,拥有全球眼光、开放心态和对真理孜孜以求的姿态。

中国人金庸,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