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思想的突破》再读

应读书会约稿,交作业如下。

在书店看到这本书的时候,觉得有些恍惚,不确定是不是同名的其他书籍。看了作者和内容简介,才确认是重新出版了。

在新版中没有任何地方提到该书其实很早就在大陆出版过,仿佛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我手头就有当时的书,封面是这个样子的。

这本书是在一九八八年,作为走向未来丛书之一被引进的。这套丛书从一九八四年开始出,当时可以说是风靡一时。丛书的顾问、主编以及编委,也都是当时大名鼎鼎的人物。后来随着风云变幻,有人黯然失意,有人远走海外,也有人居庙堂之高,一直做到政治局常委,国家副主席。丛书基本上是被禁掉了,直到一九九二年,“春天的故事”之后,气氛缓和,各地的存货变成了旧书摊的常客。

我看到这本书,是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当时年轻气盛,发愿要做饱读之士。暑假的学校里难得清静,图书馆里各种偏门书籍都被我借出来囫囵吞枣。后来一些我觉得影响深远的书籍,干脆便据为己有了,其中就有这本书——按图书馆规定,丢失的书籍只需按照价格的三倍赔偿,而这种图书定价极低,被我钻了空子。

如今再翻开这些书籍,看着当时的自己在书上写的批注和勾画的重点,仿佛能听到在汗涔涔的学生宿舍,我的精神世界在混沌中成型,思想的碎片在骨架上附着凝聚的声音。

韦先生的著作共有十章,对于中国传统伦理如何适应现代社会进行了探讨。

其中前三章是对传统伦理的回顾和检讨。今将要点记录如下:

  • 对待传统有不同的态度,作者认为最为可取的是批判态度和理性主义。
  • (中国)传统社会的特色:
    • 生活环境狭小而孤立
    • 熟人社会
    • 文化同质性高

由此产生的伦理,自然是(1)家族中心的,(2)重情的,(3)特殊主义的,(4)传统主义的;(5)神圣化的。

而现代社会有迥然不同的特点,传统伦理不能适应,是自然的事情。

作者进一步分析指出,传统伦理的局限其实来自于人的本性,在各种传统文化中都可以观察到,并非中国人天然落后。

譬如对他群怀有敌意,这是人的天性。他引用了生物学家Morris构想的典型例子。这个例子和此后的论说是如此有现实意义,我忍不住抄录一部分在下面:

(1)你看,那个绿头发的男人正在打一个小孩。

(2)那个绿头发的男人真可恶。

(3)所有绿头发的人都可恶。

(4)所有绿头发的人都会攻击任何人。

(5)那边来了一个绿头发的人,要在他打你之前,就先打他。(那个绿头发的人并没有先挑衅,但被打了,很不甘心,为了自己也打回去。)

(6)你看吧!我说的没错,绿头发的人都很可恶。

(7)所以,要打所有绿头发的人。

这种推理看上去可笑,但它却代表了许多人的思考方法。只要把其中的“那个绿头发的男人”换成“江西佬”、“湖北佬”、“下江人”、“上海人”,这个故事对我们是多么熟悉。

在今天的中国大陆,其实也只需要把他们换成“东北人”,“河南人”,就是我们的生活日常。

这种对他群的敌意归根结底源自于封闭思想带来的地域偏见和文化偏见。解决的办法在于训练开放思想。

除了这些人性的固有缺陷和环境带来的局限,中国传统伦理当然还有一些要批判的地方来自于独特的文化。譬如忠君,孝亲等观念在发展演变中变得越来越禁锢。

 

 

从第四章开始探讨工业社会中新的伦理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仍然从社会形态相对于传统社会的变化入手,指出新的伦理需要解决哪些问题。

五六两章分述伦理与个人发展和伦理与社会。第七章对日本的社会转型和伦理重塑进行了考察。

 

 

第三部分从第八章开始。在第八章探讨伦理与道德的关系之后,第九章阐述了理想中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应有气质:兼具批判心灵和社会关怀。最后一章论述了伦理、民主和科学三者的关系。

 

这本书对我最大的启发,就是在思想层面完全打破了中国中心论。换句话说,中国文化,无论是伦理、历史还是典章制度,服饰、习俗,无一不可放在现代眼光下进行检视,而丝毫无损传统文化的尊严——也只有经过现代眼光的检视和改造,方有机会继续保持尊严。

中国传统文化的辉煌,是先人在当时的条件下创造出来的。现代人的责任,正在于用现代的眼光,去芜存菁,博采众长,创造适合于新的社会条件下的新文化。说起传统,就只能反复把玩感叹,恨不能循其旧制,动辄要求公权力限制异质文化入侵以保护传统,这正是自我矮化,不思进取的表现。那些创造了辉煌的先人们,并不这样。

西方也有自己的传统文化,依我们的眼光看,他们的传统可能不如我们。但是如今他们不怕使用新的思想工具,对自己的传统进行改造,以适应新的形势,因此才有西方文化如今的强势地位。而如今中文思想文化的颓势,则正是今人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的必然后果。

现代的思想和眼光,属于所有现代人。在现代思想和眼光面前,在普遍的文明发展规律面前,中国人、中国文化不应被例外处理。

这本书的写作背景,是台湾学人在1981年发起的关于“第六伦”的讨论。台湾由于没有对于传统文化的破坏,传统伦理所谓“五伦”,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一直被当作规范社会关系的准绳。到了八十年代,由于经济发展,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传统五伦在工业社会中的不足,于是尝试在五伦之外增加新的规范,由此引发了很多思考和辩论。韦先生的著作,算是从他的视角做出的一个回应和总结。

算起来,我在读到这本书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年代后期,距离台湾的讨论已经过去近20年。到人民大学再次出版这么书的时候,已经是2005年;再次跟我遇见,就是2017年,而韦政通先生,则在2018年于台北去世。

如今再翻看这本小书,其中的讨论并不过时,曾经在台湾发生过的论争和激辩,在大陆至今尚未发生,而大陆今日之社会关系与八十年代的台湾相比,却远为复杂斑驳。身在大陆的中国人,应该奉行什么样的道德伦理,也没有什么共识。传统伦理固然早就被视为封建残余弃若敝履,以阶级成分划分亲疏的实践已经羞于提及;民主自由一方面写在核心价值观里,一方面又被视为洪水猛兽;平等博爱远未达成,“白左”已经被争相唾弃。如今讲文化自信,却容不下真知灼见的切磋碰撞,无怪乎各种主义打着复兴国学的面目粉墨登场,肚子里琢磨的其实都是生意经。论语有言,礼失求诸野。借鉴同文同种的台湾学人的思考,犹未为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