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的《风景》

碰上方方的《风景》是在大学时代,那时候互联网在国内刚刚开始,有一个假期我宅在宿舍里“冲浪”。在当时的互联网上,纯文学还是一个重要的内容分类。不记得是在什么网站上,随便浏览的时候,打开了这篇中篇小说。

那时候白鹿原刚刚获得茅盾文学奖,而我在高中时看完就觉得它必然能得奖。预言得到验证使当时的我对自己的文学眼光颇有些自矜,对于这篇我此前还不知道的作品并没有多少期望。

但作者简洁冷峻的笔触很快吸引了我,尤其读到父亲和母亲吵架的场景:

父亲和母亲的喉咙都大得惊人。平均七分钟一趟的火车都没能压住他们的喧闹。于是左邻右舍来看热闹,那时正是晚饭时候,一个个的观众端着碗将门前围得密密匝匝。他们一边嚼着饭一边笑嘻嘻地对父亲和母亲评头论足。母亲朝父亲吐唾沫时,就有议论说母亲这个姿势没有以前好看了。父亲怒不可遏地砸碗时,好些声音又说砸碗没有砸开水瓶的声音好听。不过了解内情的人会立即补充说他们家主要是没有开水瓶,要不然父亲是不会砸碗的。所有人都能证明父亲是这个叫河南棚子的地方的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寥寥几笔,画面感极强。呼啸而过的火车,嘶吼暴跳的父母,嬉笑点评的邻居,但这画面是被静音的,慢动作的,只有作者平静而疏离的画外音,缓缓流淌。后来我在电影中见到这种手法,总忍不住想,这手法可能来自方方。

真正的震惊,则是读到七哥养好伤回去找够够的时候。

老人说:”前两天你们都一起回去的?”七哥说:”前两天我病了没出来。”老人说:”前天下午,一个女孩被火车碾了,不晓得是不是她。”七哥立即呆了。世界上所有的女孩都死掉也不能死够够。七哥拼了全身力气疯狂地向铁路边奔跑。他一声声呼唤”够够”的声音像野地里饿狼凄厉地嚎叫。

当时只觉得悲伤涌上心头,眼前一片模糊,呼吸都变得困难。七哥生命中刚刚遇到的一点温情,就这么毫不留情地被抹掉了。后面再次体验这种突如其来的悲伤,是三哥道出二哥的死因的时候。

第一次读完小说,我十分困惑于体验到的巨大冲击,几乎是带着不服气重读了好几遍,才逐渐完成了“脱敏”,也从此记住了这部小说和它的作者,方方。

在小说中,父母一共生了8个孩子。而两代人的故事都是从早夭的“小八子”的视角以第一人称叙述出来。

父亲从小“打码头”出身,作为最底层的打手,孔武有力,崇尚暴力,在成家之后整日酗酒,打骂家人,回忆自己年轻时候的光辉事迹,慨叹“儿子们你们什么时候能像老子这样来点惊险的事呢?”

这样一个男人,却也有母亲这样的女人欣赏。把他们扭结在一起的,除了父亲的孔武有力,还有他们共同的自我身份认同。在二哥将语文老师关于骨气的说法说给父亲之后,父亲表示,“骨气就是不要跟有钱人打交道”,母亲则表示,“那种人就是靠吸工人的血养肥的”。判断正确与否另说,这份身份认同是自然流露的。

这种身份认同,基于自己的经济地位,包含了一套价值判断。经济地位不同的人,固然不是自己人;欣赏、接近外人的做派,自然就是对自己身份的背叛了。

在这样的价值判断下,他们对自身处境引以为豪,对任何修饰和改变本能地排斥。所以父亲不仅对教育嗤之以鼻,觉得太软弱太文质彬彬的儿子不像自己的,甚至对自己的孙辈,也觉得看不惯。

父亲对他花团锦簇且粉团团的孙辈们毫无兴趣,父亲说人要像这么养着就会有一天会变成猪。这话使父亲所有的媳妇对他恨之入骨。父亲说她们懂个屁。看我们小七子,不就是老子的拳脚教出来的么?要当个人物就得过些不像人的日子。

但父亲毕竟没能把儿女们塑造成跟他一样的人物,这该是他的一大遗憾吧。

大哥跟父亲一样孔武有力,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大哥在学校时就说自己绝不学父亲,不打比自己弱小的人。大哥在面对白礼泉嘲讽的时候不是还以老拳,而是流下了泪水。可见大哥毕竟不满足于自身的境况。

二哥是所有兄弟中最早见识了不一样的生活、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的人,因此身份认同带来的冲突在二哥这里表现得最为直接激烈。因为“骨气”的问题跟父母冲突之后,二哥曾经暂时远离了杨家。即便如此,二哥到底是不一样了,他开始发奋读书,要考大学,梦想成为建筑师。这梦想甚至打动了父母,让全家人都为之激动。

然而命运让他与杨朗再次相遇,这一次二哥义无反顾地拥抱新的生活,在希望破灭之后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二哥之后,其他兄弟姐妹不再有激烈的行为,却都一个个离开了河南棚子。

七哥在家里的时候一直以最顺从最卑微的方式生存着,却在离开家庭之后以最惊人的方式急速完成了对出身的反叛。再回到家里,七哥毫不掩饰这个家的厌恶,在外人面前尽摆出富贵优雅的姿态避免被认为是这里的人。

强横如父亲,也只能接受这些变化,乃至改变自己以适应后辈的变化。譬如七哥就从父亲最嫌弃的儿子,变成了口中可供炫耀的样板。这个改变有可能发生,固然是形势使然,也因为这个转变较为容易:当初嫌弃七哥,因为他瘦弱,在强力的尺度上无能;而如今七哥“是个人物了”,在权力尺度上超越了很多人,那自然是可以炫耀的。崇拜强者的逻辑贯穿始终。

两代人的变迁还集中体现在他们对待异性的方式上。

父亲和母亲的之间很难说有什么温情,母亲崇拜父亲,更享受他在打过自己之后的谦卑和温存;母亲美丽风骚,却也从一而终。

在兄弟中,大哥因为经常白天在家,从母亲跟白礼泉的周旋中学到了跟女人打交道的手段。母子之间有一段对话读来触目惊心:

母亲说:”你那天看见了什么?”大哥说:”什么都看见了。女人不值钱。”母亲便身体后倾着朗声大笑起来:”好小子,有出息。你老娘可没让他占多少便宜。你得比白礼泉高明点才行。”大哥也笑了,说:”那当然。我儿子大概已经在她肚子里了。”母亲惊喜地问:”真的?” 

一方面,大哥俘获枝姐的过程游刃有余,充满了荷尔蒙气息。另一方面,在两人被分开之后,大哥拒绝开始新的感情,直至九年之后,枝姐死去。

如果说大哥代表了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原始、野性而质朴的情爱观,二哥则因为读书,更因为遇上了杨朗,而追求诗意而浪漫的爱情。二哥的爱情充满了诗意,充满了奉献精神,也带着一厢情愿。他忘了杨朗曾经如何嫌弃他的家庭,所以也没有想到杨朗会为了回城指标背叛自己。但即使面临背叛,他的反应也充满了克制和柔情:

二哥呆愣了,手上的酒瓶落在地上。杨朦转身而去。他揪住了他妹妹的头发。杨朗承认了。但她没说那男人是谁。三哥手上已经拿了刀。三哥准备杀人去的。杨朗说她既然把身子交给了那个男人就打算和那人结婚。二哥让杨朦松开了他的手。他忍受不了他心爱的人被她哥哥揪扯住头发。二哥一缕一缕替杨朗理顺发丝,颤着声说:“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我不怪你。我不计较那些。但你不能同那人结婚。那是个禽兽。”

二哥因为爱情幻灭而结束生命,目睹这一切的三哥从此敌视所有的女人,认为她们都不值得男人的真心。

五哥六哥从小无恶不作,还曾经一起强奸带回家的姑娘,爱情大概是谈不上的。倒是五哥后来折服于红衣女子的手段,一直念念不忘。而后在被设局殴打时也表现的颇为硬气,有几分父亲的样子。

七哥的爱情开始于够够,也终结于够够。够够是七哥悲惨的童年生活中唯一的慰籍,所以够够就是七哥心目中理想伴侣的全部。在够够死去之后,七哥不再有任何情感的需要,所以在大学里面洞察了苏北佬的算计之后,经过一番如脱胎换骨的思考,七哥如梦初醒,醒悟到男女情爱还可以作为晋身之阶。醒悟之后的七哥迅速抓住机会付诸行动,完成了人生的飞跃。为此不能生育也不以为意,让父亲感到十分不解。

值得注意的是,被七哥俘获的女人对七哥的想法并非毫无警惕,而是在权衡之后选择了与七哥相互利用,为当时的时代精神提供了注脚。

兄弟们不知道如何平等地跟女性交往,姐妹们也没有好到那里去。大香很早结婚,似乎还算安稳,小香很早就不断地换男伴,堕胎,直到再婚嫁给一个心胸宽广,只在乎传宗接代的菜农丈夫,母亲的影响显而易见。为了爱情结束生命的二哥,竟是所有人中唯一领略过甜蜜爱情的人。

爱情之外,亲情也是残缺不全的。父母和子女之间固然不能亲密无间其乐融融,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也是稀薄而破碎的。

在小说中,二哥和三哥关系很好,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二哥曾经特别照顾七哥,还为此顶撞父亲被打,但那时七哥还小。等到七哥长大,觉得只有二哥可以对话的时候,二哥已经死了。

大香小香从小以欺负七哥为乐,在七哥发达之后自然换了嘴脸,争相把儿子过继给七哥;五哥六哥从小看不起七哥,现在依然看不起,只不过方式从打骂换成了讽刺和嘲弄。

大哥对七哥也还不错,却无法忍受七哥如今的张狂。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七哥所受的苦,大哥在酒桌上有这样的说法:

“你小时在家里受够了苦,这我清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已经是七哥听到的唯一一句和解的话。

小说中处处充满了意外,让人感叹命运的无常。

“小八子”的出生让父亲狂喜,却只活了十六天就夭亡了。父亲的同伴刚刚躲过一场恶斗,却被大佬安排被自己人打死。母亲的工友前一刻还在调笑,下一刻就被货物压死。大哥的情人被卡车撞死,够够被火车轧死,杨朗的父母投水自尽,二哥割腕自杀……五花八门的死亡突如其来,司空见惯。

在死亡之外,个人面对时代洪流的无力感也是作者一再展现的内容。

二哥发奋读书,学习出色,梦想要成为建筑师,却被突如其来的文革中断了学业。

三哥在见证了二哥的幻灭之后,决意在驳船上过潇洒快意的生活,却在一次翻船事故死里逃生之后收起了所有的豪情,在商场门口为别人订鞋子。

七哥更是因为梦游而被推荐上了北大,从此改变了命运。五哥六哥因为邂逅红衣女子而得到创意,从此发了财。

然而在这无常和无力感中,却也孕育着潮乎乎的生机和希望。

父母的形象都可以说是让人憎恶的,他们对现状的满足更让人绝望,但同时他们人性未泯。在杨朗的父母失踪之后,是父亲当即答应帮她找寻。父亲讨厌读书人的做派,却也对他们存有一些敬意,所以二哥很少挨打,甚至能帮七哥说话。

更重要的是,无论生活有多粗粝,多扭曲压抑,下一代都还是在不自觉地,用各自的方式抗争,对抗无处不在的粗粝和鄙俗。随着文革的结束,大家的日子毕竟是越来越正常,越来越好了——敏锐的读者不难想到七哥一家的代际变迁与共和国历史变迁的对应关系——在粗粝鄙俗中蕴藏着闹哄哄的希望,这又何尝不是今时今日中国的写照?

细究起来,同样是被命运夹裹着,两个时代的特点还是明显不同的。如果说前一个时代是严酷、压抑、无希望的,它同时也还是朴素而真诚的。而后一个时代固然充满了生机和希望,同时也是扭曲和虚伪的。前一个时代的命运作弄产生悲剧,后一个时代的命运作弄产生荒诞剧。作者对前个时代充满了厌恶,也充满了同情,对后一个时代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怀疑。

不是读过小说,很难想象作者在九万字的篇幅里面表现了如此多的内容,如此复杂的主题,而叙事又如此精巧。如果说白鹿原是陈忠实的呕心沥血之作,风景就是方方的神来之笔——作品发表的时候,方方刚刚三十二岁。所以,从第一次读过《风景》,我就一直关注方方,等待她的下一部作品,期待它带来新的震撼。如今方方已经发表了《软埋》,最近还准备在海外出版《武汉日记》,而我还在等待。方方老师,请加油!